早晨朝陽才露臉不過一刻,枕頭邊的光線就已經刺眼得跟直視正午的灼熱太陽有得拼的程度。從東面迎光用的窗戶就開在床頭邊的牆面上、這種對人類睡眠品質極度不人道的格局設計就足以看出,這間旅店生意低下的原因何在。
蠕動了下因為酒精的副作用而怠惰發軟的身體,雖然不過是便宜的水酒,但被人強灌了一整夜,平實而論也夠普通沒有喝酒習慣的人受的了。
按著被酒精弄得發脹而昏沉沉的腦袋,羅倫斯自認自己沒有賴床的惡習,畢竟生活在埃爾森時,能被太陽的光耀照醒是相當難得的事情。但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多麼亢奮的情緒都敵不過想補眠的欲望,所以少有的、羅倫斯決定順從自己的欲念──把棉被拉過頭繼續睡。
雖說倦怠的身體選擇了偷懶的選項,但一旦意識到「醒來」這種事情之後,他的腦袋便會開始運轉,就算是叫它別想讓他繼續睡也一樣,只能說羅倫斯的體質天生就是沒有福分去享受睡眠樂趣的人。
一面回想自己昨天被班傑明半拖半拉的拉上樓,連澡都沒洗就爬上床呼呼大睡這件事,羅倫斯的睡意就被驅離了大半,尤其鼻尖隱約能聞到昨夜沾染在他衣服上的酒氣,更讓他一心決意要爬起來洗個晨浴才行。
無謂的掙扎過後,為了避免自己又倒回去,羅倫斯乾脆的一口氣把棉被掀開,清晨帶有水氣的冷冽空氣直襲他未著衣履的上半身。也不知道是他自己脫的,還是班傑明幫他的脫的,不過看見摺疊整齊的外衣被擺放在一邊的櫃子上,想來應該是後者。
正當羅倫斯準備起身下床時,一個突兀的噴嚏聲忽然間從他的床邊傳來,像是想要證明不是他喝多了而產生的幻聽,在他低下頭去看時又接連響起幾個「哈啾」的聲音。然後羅倫斯看見了,理應睡在另一張床上的班傑明正還抱著他的腰迷迷糊糊地繼續睡,身上僅套了一件長襯衫,連底褲都沒穿,相較於同年齡男性顯得白嫩的皮膚直接大喇喇的曝露在外頭。
看著抱著他睡得安詳的少年,羅倫斯先是沉默的盯著人,接著捏了一下臉頰發現會痛過後又再沉默了好半晌。最後在對方蹭著他的腰發出了嘿嘿嘿的謎樣笑聲之後,北之國的王子殿下終於發出了出生在這塊大陸上二十四個年頭來最淒厲的慘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要娶不到公主了!
「唷、小兄弟你們起得還真早。」
望向依舊跟昨晚相同,坐在邊角位置黑著一張臉吃早餐的羅倫斯,跟打嗑睡到快要把頭埋進馬鈴薯沙拉裡的班傑明,奧夫.沃羅就像昨天遞酒給他們時一樣,完全不顧自身是否受到對方歡迎,便直接走過去搭話,甚至還自動拉了張椅子過去並桌。
「……嗯、您早,沃羅先生。」咬著已經嚼了五分鐘卻沒吞下肚的胡蘿蔔條,羅倫斯的回應顯得有些有氣無力。
以這個時間點來說,旅店大廳的熱鬧是意料之外。按照昨天傍晚收到的訊息,為了配合勇者中貴族與王族子弟的步調,距離今天出發前往烏火森林的預定時間還有三、四個小時,這個時間點就爬起來美其名是早點做準備,說難聽點就是沒事找罪受。
至於為何這個時間會有這麼多人閒著沒事幹?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傭兵團的習慣,但更大的原因則是稍早從羅倫斯房裡傳出來的慘叫。雖說因為傭兵在戰場上的豪勇,自古以來就給人冷血的形象,不過一大早的淒厲慘叫還是讓不少好事者拿著自己的武器破門衝進羅倫斯的房間裡一探究竟。
換做是平常以埃爾森第一王儲的身分巡視時遇到突發狀況話,羅倫斯必定會為今早的騷動感慨人世間果然還是存有路見不平的溫情,不過今天的情況只讓他備感尷尬。最後還是用「起床看到老鼠趴在自己臉上而嚇到」,這樣重挫他身為男人的尊嚴的理由將一群人打發走。
「唉、又不是那些有錢人用什麼敬語,噁心得都讓人渾身發癢了。」誇張地用雙手抓搔著手臂,奧夫.沃羅揮了揮手要求羅倫斯收回那些禮貌性用詞。
對此羅倫斯也只能苦笑改直呼對方的名。
確實從這兩天的交談,羅倫斯對奧夫.沃羅的不拘小節也有充分的認識。相較於昨晚像個酒鬼那樣抱著酒桶猛灌的樣子,經過簡單梳洗但仍有些零亂的紅棕色短髮、再加上對方剛毅的臉型與巨大的壯碩身軀,一看就是拿著武器站在戰場上揮劍斬敵的人,會對貴族與王族的文字遊戲反感是可以預見的。
「說起來昨晚看你們的反應,小哥跟弟弟應該是哪邊貴族還是王族的小孩吧?」隨手將快要趴下去用臉替食物加味的班傑明拉起來坐正,奧夫看似隨便卻起了個有點敏感的話題。
在封建體制下,平民與貴族的嫌隙日益增大,不是說沒有具有仁民愛物之心的王公貴族,但很少。尤其有不少新興貴族原本明明是平民,照理來說該要是宮中最能體會人民苦難的一群,但靠著龐大的家產買了官位之後就全變了一個樣。不斷地灑錢討好貴族圈裡的人,然後又從人民那裡壓榨更多的金幣充實自己的財產,自以為高人一等,卻不知道宮中的貴族都將這些人戲稱為「灰老鼠」。
對於奧夫的探查,羅倫斯倒也不避諱。
「我跟班是從埃爾森過來的,奧夫大哥呢?」
「哦、居然是那個冷冰冰的國家啊……我的話、老家是在比比爾特經營一點雜物買賣,不過後來跟著一幫兄弟到梵雷諾那邊闖闖,不得不說還是傭兵的生活比較符合我的胃口啊!」
雖然沒有否認,但羅倫斯也只是承認了被間接猜中的部分,其於一概不談。而奧夫看似在回答羅倫斯的問題,卻有意無意的提醒對方這邊都是他的人,最好不要想靠著權勢隨意出手,否則難看的絕對是勢單力薄的貴族。
算不上和睦的簡單交談之後,一群傭兵又開始了新的一輪飲酒狂歡,完全沒有要上戰場前的緊張與肅蕭氣氛。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是他們對自己身手有自信的證明吧?
在奧夫起身準備要加入新的酒宴時,羅倫斯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奧夫大哥會討厭我們嗎?」
「我個人是就事論事。在戰場上我也看過騎著馬、做衝鋒一馬當先第一個死的蠢王子,傭兵對貴族的成見永遠沒有貴族內部自己人看輕自己人的多。」揚起粗眉,奧夫瞥了一眼保持一抹微笑不知道是在等待他說出什麼樣回答的羅倫斯,「我不知道你想聽到什麼答案,但我很同情你……」
「反正會送來這邊的不是灰老鼠,不然就是失勢的吧?所以我很同情你。」
留下了對當事人失禮到了極點的話,奧夫.沃羅離開的羅倫斯的視線範圍。單手撐著臉,羅倫斯一直看著對方消失於人群之後,才放下另一手的叉子,坐直身子換個姿勢。
他並不會覺得奧夫的話是在羞辱身為埃爾森王室的自己,畢竟換做是他也會這麼想。當初聽到埃爾森的王指派他加入比比爾特的勇者群時,他還以為不幸的沙維終於纏上他了嗎?
「不幸的沙維」是菲列特大陸極其有名的一則故事,最初是從哪裡傳出來的已經沒有人知曉。故事大略是在說一個倒楣的旅人沙維極其不幸的一生,最後他的不幸甚至得到了神的認同,成為了不幸的神祉,是一個讓人覺得可悲卻又莫名勵志的故事。
羅倫斯一開始也曾怨懟自己的父王,竟然讓做為長子的他去送命,為此他還跟自己的父親嘔氣好幾天。不過王的命令是絕對,就算做為第一王儲也無法違抗,於是他也只能強制被送上路。
但在旅行的途中羅倫斯漸漸想開了。即使埃爾森的財務危機還只是家務事階段,但一些敏感的權位者已經嗅聞到了氣味,開始在金屬買賣的市場逼迫他們讓步。然而即便這事讓國家上下皆感到惱怒,埃爾森王室卻無法出面去保弗蘭登的商人在他國市場的營運,因為埃爾森在八國的地位就是如此的渺小。
「說到底是第一王子又怎樣?說不定連斯瓦蘭德的灰老鼠都不如……」拍了拍靠著椅背又睡著的班傑明的頭,羅倫斯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為了那片銀白土地上的人民,無論前方的道路有什麼阻礙,他都得踩過、然後向前──
2014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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