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地平線

　　自從十年前擄了一個偽公主殿下回自己老巢之後，梅德就陷入了完全無法掙脫的夢魘。

　　「吶、梅德你要走了嗎？真的不留下來陪我過夜？」

　　拍了拍寬大床鋪的另一頭，克萊爾瞧著已經一腳踏在窗框上、準備好隨時落跑的大魔法師一眼，露出甜膩的笑容，「以前說男女授受不親，現在應該沒關係了吧？」

　　不、現在的問題更大了！

　　強忍著想大吼出「沒聽過男人要維持著自己的貞操四十年才能學會魔法」、還是「我不想被比我小三十歲以上的男人吃掉，超沒面子」之類的話——畢竟這話要是真的說出口，他可能會真的想從這個塔上跳出去，還不用魔法輔助，任由重力讓自己摔在泥土上變成一團肉泥還比較痛快。

　　「尊貴的王子殿下，若與臣子共寢只會讓您高貴的身分沾上污痕，所以請恕我拒絕您留宿的邀約。」回身做了一個彎身的動作，梅德以過往伺奉斐洛王的君臣禮節回應克萊爾這個感覺起來只像玩笑話的提議。然而敬禮的動作只做到一半，在梅德還未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之前，一道黑影倏地撲向他——

　　來不及防備的，梅德硬生生地被撲倒在地，落下時後腦杓還撞上了窗框上的花瓶，痛得他直想打滾。不過很可惜的，壓在他身上的那個人似乎連這麼樣的一個反射動作都不願讓他做。壓坐在梅德的肚腹上，克萊爾與斐洛王相同的琥珀色眼瞳掠過一抹笑意，這種熟悉的奸詐笑法讓梅德看得背脊直打顫。

　　「那麼換個說法吧……」克萊爾的身體微微向前傾，將唇貼近魔法師的耳邊，帶著溫熱的氣息王子殿下輕輕地吐出了不可違逆的命令——「這是我身為比比爾特第六王儲的命令，陪在我身邊大魔法師梅德．艾文。」

　　瞪著壓在自己身上，用卑鄙策略逼自己就範的克萊爾，梅德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這不是克萊爾十年來第一次使用王儲之名來強迫他服從一些讓他哭笑不得的命令，就如同近半個世紀前來找他、如今坐在比比爾特的王座上的那個男人一樣。

　　明明他是可以拒絕的，不論是過去身為斐洛王戰友的自己、又抑或是現在做為比比爾特的叛逃之刃的自己都是相同的。他沒有義務去服從王室的命令、從來沒有。但就像是具有瑕疵而無法做出搖頭動作的人偶，不管再怎麼荒唐可笑的命令他全都順從的點頭，所以──

　　「……悉聽尊便、我的王子殿下。」

　　──魔法師一如往常的妥協了。

　　「梅德你睡著了嗎？」

　　如同敲擊青瓷般的清亮嗓音在夜裡寂靜的房間裡迴盪。眨眨眼克萊爾望向縮在床鋪另一頭邊緣線上，大概只要微微一傾身就會摔下床的梅德，他其實很想告訴對方不用睡得這麼刻苦沒關係。因為某一年的生日跟魔法師許了願說想要睡可以翻來翻去、怎麼也不會掉下去的超級大床，於是魔法師就不知道從哪裡弄了這張橫躺三個人也不會擁擠，比自己以前待在皇宮裡睡的還大上兩倍有餘的床來，所以就算對方正常躺著，他們的雙手也不會互相交碰。

　　再喚了對方的名字幾聲依舊沒得到回應，不知道是真的睡著了、還是純粹不想理他。不過隱隱約約能聽聞平穩的吐息聲，前者的可能性比後者大上了幾分。

　　小心翼翼地起身、走下床，克萊爾全程都緊張的頻頻回頭，深怕因為自己的動作而害得躺在邊緣線上的魔法師滾下床。

　　望著從塔中唯一的窗口照亮房間一隅的皎潔月光，克萊爾邁開雙腿往窗邊走去，接著毫不費勁地躍上稍高的窗台，倚靠著窗櫺側臥。這個時間由高塔遠眺森林是一件無聊的事，如果不是正逢十五滿月，無光的森林一片黑鴉鴉的，根本什麼也看不見。

　　小時候的他曾經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問著坐在窗台上的魔法師在看些什麼？梅德總是停頓了下，然後才回答他什麼也沒有，接著把他趕回床上去。他並不認為梅德是在敷衍他或是對他說謊，因為那並不符合魔法師永遠說好的個性。尤其是在長大後偶爾失眠的夜晚裡，他也會坐在梅德當時側臥的位置上頭仰望底下的樹海。

　　所以他更加確信了──魔法師真的沒有在看什麼、只是在想些什麼罷了。

　　但他不會去問對方在想什麼，就如同梅德也沒有問過他那樣。高塔上的公主與魔法師之間互相保有秘密、可也沒有秘密。

　　魔法師非常強大，只要輕輕一揮手呼喚精靈，便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是故公主沒有任何秘密瞞得過魔法師。

　　公主是不會搖頭的魔法師的主人，所以只要想要，就是叫魔法師挖出自己的心臟讓他看個仔細，魔法師也會照做，所以魔法師沒有任何祕密藏得了公主。

　　但他們之間還是保有對方不知道的事情，但那不是秘密，單純只是因為魔法師不去窺探、公主也沒有想過問的關係。他們之間就像是硬幣的正反兩面，明明只要立起就能知曉兩邊的花紋究竟是什麼？可是他們沒有這麼做，只是固執的看著單面的圖騰、猜想著另一面到底是什麼樣的圖案。

　　因為魔法師推開了想立起硬幣的公主的手。那個不會搖頭、也不曾在最後說不的魔法師推開了他的手……

　　叩叩的聲音拉回了克萊爾稍稍恍神的意識，聽見窗戶玻璃傳來短促的敲擊音，克萊爾沒有轉頭。從十年前被魔法師帶離了皇宮之後，除了魔法師的身影，其餘之物都進不了他的眼。

　　壓低了聲音，對於半夜到來的訪客，克萊爾張開嘴，用沒有抑揚頓挫的淡漠聲線迎接對方的到來。

　　「太慢了……尾鴞。」

2014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