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散落滿地的文宣、扇子和寫滿競選標語的布條,他不禁皺眉。然而來往的行人卻好似沒見到那些色彩艷麗的「垃圾」,只是任由冬季的寒風掀起一地的紙張,再跨步重重地踩下、然後繼續頭也不回的前進。
蹲下身、他輕輕拾起一張沒被踩得太髒的文宣,看了一眼上頭寫了聳動競選標語、以及擺著千篇一律握拳姿勢的候選人照片,他偏頭想了想,最後將紙張塞進了五步遠的資源回收桶裡。
他不是這個城市的選民,並不清楚宣傳上的候選人究竟在昨天有沒有選贏這場選舉,只知道昨日這裡大概有一場非常熱鬧的盛宴,盛大到現在這個時間點競選團隊的人員都還沒收拾完現場的地步。
能鬧得這麼晚應該是有慶祝活動,但文宣卻被來往的路人踩在腳底……這勝負結果還真是懸得很。
沒有駐足在凌亂的街道上太久,他快步地越過紅綠燈,緊接著拐了個彎走進了熟悉的老式咖啡店裡。
他是在這個城市出生的。儘管後來為了工作方便而把戶籍遷走,一年也沒能得空回來家鄉幾趟,搞到他現在連家鄉的父母官名字究竟是誰也得想個老半天,但總有些景物能讓他憶起當年。
就像是那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詩句,對他而言這間咖啡店就是那棵桃花樹。
推開門、門口古銅色的鈴鐺輕響了幾聲,原本正彎著腰準備將貨抬進後台的店長,趕緊回身擺出營業式的微笑。而嘴邊就要溢出的那句「歡迎光臨」,在看到朝他揮手致意的客人時,瞬間轉了個調,變成了興奮的呼喊:「你怎麼回來了!」
踹了踹滿地擋道的進貨紙箱,原本只是微微上揚的嘴角大咧咧地笑開,男子一步跨上前,毫不客氣的就是先給他肩窩一拳,「好幾年沒回國,現在回來居然也不說一聲,也未免太不夠意思了。」
拍掉了棕髮男子的手,他也回敬了對方的胸口一擊,「沒辦法我們老闆就是個政治狂魔,一到選舉就把整間公司的人都趕空了。」
「喔?這倒是個好老闆啊……就是不知道這選舉結果有沒有如他的願了?」
「昨天半夜在群組傳了一個訊息說讓全體員工放三天大假,你說呢?」
「居然是支持勝選黨派的,完了、一定是個慣老闆。」
「你前一秒的稱讚呢?這打臉打得疼不疼啊?」好笑地看著自己正朝著空氣揮拳的學生時代友人,他也只好配合地聳聳肩,一臉無奈道:「算了吧、哪個政黨當選都一樣,該賺的錢總得自己想辦法掙。」
面對態度隨意的友人,棕髮男子露出了誇張的驚愕表情:「才在外商待幾年你就商人無祖國了嗎?你是不是想變成吉普賽人啊?」
「請把這稱之為豁達好嗎。」一巴掌拍在友人欠揍的臉上,對於對方一驚一咋的誇大反應有些哭笑不得。
「這才不是豁達,是缺乏關心吧?」揚了揚下巴望像吧檯的方向,隨手幫人拉了一張椅子後就鑽進吧檯後方開了咖啡機,準備蒸煮咖啡豆,「話說公投你有投嗎?就是同性戀的那個。」
坐上椅子,他調整了下高度,接著才不緊不慢地回了友人的問題:「有啊。」
「開票的結果真是不盡如人意啊……」
「差不多就是那樣吧?也沒什麼好不好的。」
「你投不同意?」
「沒有,我投了同意。」
「嗚哇……你真是個莫名其妙的人。」看著回應始終冷漠的人,男子發出了意味不明的感嘆聲。
雖然被友人評了個失禮的評價,但他卻沒有覺得這有哪裡奇怪的。或許會有人覺得她太過冷感,但他覺得他這類人其實才是佔了整體的大多數。
同性戀能不能結婚?他沒有很在乎,因為他是個異性戀,更甚至他的人生規劃根本沒打算結婚。
性平教育是否該實施?反正他已經不是學生了,又是個不婚主義者,這事實在落不到他頭上。
某政黨是否勝選?自己長期待在國外,哪個政黨上位了,老實說影響不了他多少。
雖說「不關心政治的懲罰,就是被糟糕的人統治」。可是真的是這樣嗎?無論戴上王冠的人是誰,他從來沒有感覺自己過得變好。
所以他離開了。離開了自己的家鄉、離開了自己的國家,追逐自己所能追逐的最大利益。
他的成就是他自己掙來的、他的財產也是自己打拼來的,上位者或者那些政治運動人士有為他謀得過什麼嗎?
如果他將這個疑問說出來,他的好友大概又要戳著他的額頭說:「當然有,只是那些人都死到化灰了。」
確實、如果沒有那些革命志士,他現在所踩的土地可能不會是這個國名、他不能有機會有這些批判的想法,甚至沒有機會出國打拼事業。可是──那些恩惠太遙遠了,遠到他甚至不知道現在的處境到底算不算是個恩惠?
前人種樹、後人乘涼。但會不會那棵樹反而擋道了?不在那會更好?
他不知道。因為前人已經種下,於是後面的人只能繞著它打轉。
「你還記得娘娘嗎?」
似乎沒想到友人會突然換個話題,他怔愣了會才答了個字出來:「記得。」
娘娘是他國中時的一位男同學的暱稱。因為他在說話和動作上有些女孩子氣,不知道是誰起鬨喊了句娘娘,之後就變成那個人的暱稱了。雖然只是個瞎起鬨、無傷大雅地玩笑,不過本人似乎不怎麼喜歡被這麼喊就是了。
熟練地將咖啡豆放入研磨機、細細研磨,男子低著頭緩緩地說著:「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時候就有性平教育的話,娘娘或許就不會決定轉學了。」
嗅聞著空氣中開始凝聚、有些似有若無的咖啡香氣,他的手指輕輕地敲打起木製吧檯的桌面。
「那只是可能而已。」
「但至少他能有那個可能。」
──但因為那時沒有,所以他連那個「或許」還是「可能」的機會都沒能擁有。
擺放好濾紙、加入磨好的咖啡豆,不一會咖啡的香氣便從咖啡機內瀰漫開來。
看著一滴一滴從咖啡機滴落到杯子裡的咖啡色液體,男子露出了淺淺的笑容,「說來懷念,其實我國中時曾經暗戀過你。」
「……開玩笑的?」蹙起眉頭,看著一向說渾話成性的友人突然來上這麼一句,他實在難以相信其中的真實性。
「真過分啊,時隔了多年的真情大告白,居然是這種回覆。」假意地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淚,男子捧著臉以開小花的可愛表情望向他,「吉普賽大商人,被我這樣嬌滴滴的可愛男孩子告白,對於那些議題有沒有比較多帶入感了啊?」
「少來,你自己明明就有未婚妻了。」
「你知道的,結婚這種東西就算不是互相喜愛也是可以結的,只因為我是男的、她是女的。」將蒸煮好的咖啡連同白砂糖、奶油球、鮮奶、焦糖漿、奶酒全排上桌,然後衝著對坐困惑的友人泛起大大的笑意。
「確實,無論那些投票有沒有通過,太陽還是會升起、明天依舊會到來,但那只是對你而言的日復一日不是嗎?」
神點亮了光,但萬物並沒有因此平等地獲得。
眼前所見、身上所感並不是全部。我們見到了白晝,或許不見得各個都會讚嘆那光亮,但對於那些一輩子都只能面對黑夜的人,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他們說不見光的未來才是好的。
「你我並沒有偉大到做了這個決定,他們就都得結婚,議案通過了只是給予他們有機會『選擇』罷了。」
畢竟我們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到來的客人,是喜歡喝黑咖啡、拿鐵,還是瑪琪朵的。我們只是準備好佐料、遞上菜單,讓他們有選擇的機會。
天空,沒有彩虹點綴依舊是天空。我們並不必要著那股色彩,但或許某個平行時空裡的天空就是因為有彩虹,而那裡的人因此過得安好……
只是,我們誰也不知道。
記2018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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